被压迫,是否是历史的必然?

在一次又一次试图理解当代社会的过程中,我不断逼近一个冷酷的问题:

“被压迫,是不是一种历史的必然?”

这个问题并非源于愤怒,而是来自一种对现实深刻的无力感。当我看到结构性的父权秩序、性别规训、资本的异化、个体欲望被操控甚至美化时,我不得不承认:这些压迫并不总是由某一个人刻意制造的,而是深植于人类社会组织的逻辑之中。

一、生产力与压迫的共生

在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框架中,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。当人类进入私有制社会,资源从共享转向占有,剩余的出现意味着控制的可能。

控制带来权力,权力必然产生等级。压迫,不再是“谁坏”,而是资源分配逻辑的自然延伸。这种逻辑一旦成立,无论是性别压迫、阶级压迫还是种族压迫,都有其“历史阶段中的合理性”。

这也是恩格斯所说的:“女性世界历史性的失败”——不是出自女性的退却,而是出自私有制条件下对继承、权属、血统控制的历史必然。

母系社会的衰落,不是因为女性不再有价值,而是因为随着农业和财产制度的发展,生产力重组带来了权力结构的转向。当男性掌握了土地与牲畜等生产资料,继承与婚姻制度随之重构,父权秩序由此建立。

父权并不是文明的起点,而是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、资源出现剩余、继承成为焦点之后才被制度化的结果。它是在私有制之下,为了解决权力传承与家庭秩序而建立的一种结构。而一旦建立,它又反过来稳固了国家、经济与战争体系,使社会得以“强盛”地发展。父权既是社会结构强化的结果,也是维系这一结构的重要工具。它不是“自然的”,而是“结构性的”。它之所以持续,并非因为它合理,而是因为它高效于统治。

二、“自由”背后的结构操控

现代社会假装进步,却可能只是换了面具的牢笼。女性看似可以自由择业、表达、消费,但必须符合“可欲”“可消费”“不麻烦”的审美规训;男性看似拥有权力,却被强迫扮演“强者”“供养者”“不可脆弱”的角色。

性、欲望、亲密、劳动,都在被资本与平台技术异化。看似“自愿”,实则被定义;看似“自由”,实则在被选择。

“福利姬”现象、“颜值经济”、“情绪劳动变现”等新兴现象,看似是女性在父权体系内的反转与获利,但其背后仍是被凝视、被规训、被商品化的身体秩序。甚至,在这种伪装成“自由”的权力游戏中,部分女性反而被用来打压其他女性,成为父权的“代理执行者”。

三、我们还剩下什么?

面对这些结构性的压迫与循环,人是否注定只能接受、内化、沉默?如果一场战争、一轮衰退就能把生产力拉回原点、让父权复辟,那我们积累的一切意识与进步还有意义吗?

我的答案是:有意义。

意识的觉醒,也许不会改变结构,但它会改变我们面对结构的姿态。

自由不是不被压迫,而是知道自己何时在被压迫,并在那一刻仍然拥有判断与拒绝的语言。

这不是革命口号,而是一种清醒的生活策略。哪怕在退潮的时代,有人记得浪曾经涌起的方向,也足以保存希望的种子。

我们无法让所有人“变好”,也无法幻想人性彻底清明。但我们可以让贪婪、愚昧、误解,不再被自然化为永恒的秩序,而是成为必须被批判的结构事实。人类社会不是因为完美才需要规则,而是因为缺陷需要持续的自我修正。

四、改变的可能

但我也开始意识到:我之所以能这样思考,本身也可能是在另一套话语规训中形成的。连“压迫”“自由”“结构”这些词语,或许也是历史赋予我的表达框架,而非某种纯粹觉醒的产物。这种不确定感曾让我陷入怀疑:我看到的,是不是也是被安排好让我看到的?

可越是这样想,我越清楚一点:意识的价值,不在于它是否绝对纯净,而在于它是否能不断反观自己形成的路径。如果我能意识到自己的语言、欲望、反抗甚至美学,可能也是规训的结果,那么我已经在试图挣脱那一层皮肤。这种挣脱不需要彻底脱离,而只要不断地对自身发出提问。

如果我们必须在规训中生存,那就让我们的反抗,也成为一种对规训的不合逻辑地生长。

我越来越相信:结构可以强大,但意识不可逆。一旦有人看清欲望如何被操控,情感如何被规训,选择如何被预设,就很难再回到那个“心甘情愿扮演”的状态。

不是每个人都能逃离压迫,但有人在压迫中仍然保有觉知和反思的能力。

这,就是改变的起点。

不是为了马上推翻什么,而是为了在未来某个循环来临时,我们有话可说,有根可守。

即使历史会倒退,即使战争、崩塌、经济崩盘都可能将一切拉回到父权和强权的掌控中,我们仍然必须相信:思想的火种,只要曾经被点燃,就会在人类最黑暗的时候再次燃起。

或许我还必须承认:父权的存在,并不只是压迫那么简单,它也是一种在人类组织复杂社会中暂时有效的秩序形式。同样,压迫也并不只是负面的,它是权力张力的表现,是分配结构中的一种控制机制。问题并不是压迫本身,而是我们是否还能意识到它正在发生、并保有回应它的能力。

人类似乎从来逃不脱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结构,不论是国家、家庭,还是自我内部。甚至可以说,这种结构本身就是人类社会维系秩序的一部分。但正因如此,意识才显得格外重要。因为在无法彻底逃脱的结构中,意识是一种局部自主的能力,是我们在受限之中的唯一变量。

如果压迫注定无法消除,那么至少我们可以拒绝扮演它的工具。

尾声

如果父权、压迫乃至反抗本身,都是规训系统的一部分,那么反抗还有意义吗?也许有些反抗确实只是另一种控制的手段,是话语系统中安排好的出口。但我仍相信,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,我们已不再是完全的囚徒。

反抗未必能推翻结构,也未必带来胜利,但它可以成为一个人的边界感:我不再心甘情愿地配合,我不再理所当然地服从。我知道这一切或许注定难以改变,但我依然想用自己的语言,对它说“不”。

或许我们无法彻底逃出压迫与被压迫的二元结构,但我们可以拒绝安于其中,拒绝自我麻醉,拒绝成为规训的工具。

不是为了胜利,而是为了留下尚未屈服的可能。

只要还有人清醒,历史就不会永远只属于压迫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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